泣声低沉如咽,盛装的女子的眼泪,像止不住的剔透珍珠,一滴滴落在木质的棕褐色地板上,算起来,这是她时隔许多年后,再一次流下眼泪。
眼眶已渐渐变红,从眼角流淌下来的泪水,滑过洁白的脸颊。
身体略微颤抖,压抑着的颤抖式呼吸,试图掩盖自己的情感...可是怎么也止不住,止不住......
平英盛叹了口气,独自走了出去,留个她一个人独处的话,可能更好一些吧,
当跨出阁楼的门槛一刹那,便听到了身后的嚎啕大哭,像压抑许久的火山般喷发,瞬间得到了释放,
心情沉重了起来,
他大概猜到这些信是谁写的了,没错,她的母亲,连这一步也算到了吗?
前几天调查的孙女身份背景的时候,从警视厅的卷宗里,找到了出生前的信息,卷宗上认定其母是过劳而死。
除了扬羽蝶,任何东西都没有留给小希,平英盛派人调查了她生前所工作的地方,细枝末节的勘察后,从前同事小仓由乃那儿,得到了这装满信封的木盒子。
她特地留下线索,好像知道我们平家会一定会去找一样,这才有了今天的一幕。
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平氏家主俯瞰着下方布满粉色花瓣的山谷,感慨万千。
他凝视着舞动的樱花,这些绚烂的花瓣在微风中翩翩起舞,轻盈的身姿勾勒出一幅动人的画卷。小径和庙宇被轻轻地覆盖着,这让整个山谷显得更加安详和祥和。
静谧的庙宇因为临时关闭而失去了往日的喧嚣,现在变得格外安宁,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一切都变得静止和纯净。
然而,他知道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完成。比如要将她父母当年的故事讲给她听,让她了解家族的历史;还有整座澄练院等着他去介绍给她;更重要的是,要让她回来继承家业,成为这个家族的新一代领袖。
抛头露面去当什么劳什子偶像,完全不值得。
自家的平氏大小姐,没必要在演艺圈这个大染缸里混,回家当阳春白雪般的少女该多好。
屋内的哽咽声渐渐的小了,在外面站了快半个小时的的平英盛,整了整衣服,慢慢走了回去,
迟疑了片刻,他忐忑的开口了:
“那....那个,我能叫你小希吗?乖,不要哭了。
对了,我再介绍一下自己,我叫平英盛,是平氏第二十代家主,也是你的亲爷爷......”
“...嗯...”看着这个精神矍铄,目光炯炯的老人,点了点头,但樱岛真希没有告诉他们叫自己的小名叫做千,这是独属于妈妈喊自己的称呼。
封闭的心房可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开。
“在晚宴前,让我给你慢慢介绍属于平氏的澄练院吧...对了,还有岚山下面的庙宇以及海边的严岛神社,我会一一给你说明的。”
该从哪里开始呢?
唉....
顿了顿,老人继续开口道:“这么重要的场合,你的父亲却没有出场,想必你也应该猜到了吧?”
“父亲...大人...他,已经...不在了吗?”抱着怀疑的口气问道,早在仪式开始前,就发现坐在主位的是一位老者,
她在那时候就把心沉到了谷底,没有见到父亲,那么他在也许...尤其是在看完相距十六年的时光信笺后,心中的两种情感交织混杂,喷涌而出。
“你可以叫我爷爷,也可以叫我盛。请跟我来吧,十六年前的故事先放一放,让我把这八百年关于我们平氏的恩怨情仇讲给你听。”
“盛?爷.....”后面的字嗫嚅的没有喊出口,面对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虽然是血缘上的爷爷,熟悉中透露着的是陌生。
紧紧抱起古老的木盒,跟在了后面。
这座依山而建并藏在密林中的的巨大建筑,从外面看就异常庞大,真正行走在里面的时候,才发现像巨大的迷宫。
采用榫卯结构,遵循传统木质结构的黑色建筑群,有着接近快八十多米的落差,其中大大小小建起了多达包括十几间的厢房、内厅以及偏厅,
它们被高低起伏的长长走廊互相连接,在樱岛真希的观察下,不光是房子的外表,连内部的所有装饰与摆件,均有着中日结合的浓浓风情。
从顶部的阁楼拾级而下,伴随着木头台阶嘎吱作响的声音,两人进入一间巨大的和室,光线很暗,好像是“祖霊舎”,
其中设立的“祖霊殿”,布满了用于供奉祖先的灵位,包括米、酒、水果等在内的供品,摆满了前放置的低矮桌子。
平英盛鞠了一躬,朝后摆摆手,招呼着外面正在好奇的小孙女进来,没有犹豫,樱岛真希也学他鞠了一躬,步入室内。
“放在严岛神社或者天龙寺等其他地方,都不太放心,这里就是我们平氏供奉着的所有先辈了......”
透过雕刻着蝶纹的木质窗户,微弱的光芒透过室内的灰尘,在空气中跳跃,细小的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像是一粒粒微小的钻石,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仿佛它们在雀跃欢迎平家后人的到来...
当少女踏入的那一刹那,不同于往日的阴冷与冰寒,整个房间都变得明亮而温暖。
平英盛开口了:
“这里供奉着平氏的前十九代先辈,前面的大部分都没有墓,后面的小部分也仅仅在后山立了各自的墓碑,
后山埋葬的他们没有什么波澜壮阔,也没有出过什么大人物,
所以,不直接参与世俗纷争,隐入常世,是我们平氏在过去八百年一直贯彻的家训。”
看着无数的白色灵牌,樱岛真希点了点头,不过她在刚刚注意到了在前院的宾客中,有着几个大型的摄像机,还有关西放送的标志。
“呐个...刚才我在院子里看到好像有挺多媒体人在场?”
“呃......哈哈,这是你奶奶强烈要求的,唉......因为你现在是偶像对吧?所以你奶奶的意思是,既然隐瞒不了了,
那不如昭告天下人知道,平家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没有彻底湮灭,
就和你亮出的剑一样,闪耀夺目。”
不同于往日,显得有些苍老平英盛默默看着一块灵牌,接着讲解到:“现在,就由我来诉说每一代家主都必须要知晓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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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时代末期1185年,长门国坛ノ浦,彦岛。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家主吗?
你的觉悟呢?你的决策呢!大家都在等着呢!”穿着盔甲,头戴斗笠的男子,紧紧攥住兄弟的衣襟,大声质问道,
连日的鏖战与奔波,所有人身上都布满了泥泞和血迹,尤其以这位正在大喊的男子为甚,
他叫平知盛,而对面被他大声质问的,是他的亲弟弟平宗盛,也是现任的平家家主,看着弟弟优柔寡断的面庞,
心力交瘁、恨其不争的的平知盛在此地与其爆发了争吵。
平宗盛苦笑道:
“你问我为什么?父亲在三年前因热病死去后,平氏一族的人心齐过吗?
大哥因病死去后,我们平氏还有可以胜任家主的人吗?
侄子那个笨蛋,竟然会被水鸟的声音吓跑,葬送了我们上万大军,你看我们还有胜利的希望吗?
呜呜....没有...没有了吧,
这一切,都快结束了....”
隐隐约约间,眼前浮现的是,
被所有人所依赖的父亲在政坛上翻雨覆云,白拍子美丽的舞蹈相貌犹在眼前,集合在严岛神社的平家睥睨天下,姐姐平德子的端庄娴雅......
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血液的红色双手,听着哥哥这丧家之犬般的回答,平知盛陷入了迷茫,
曾经握着弓箭的左臂,血肉消弭,露出带着血丝的骨头与经络,这都不算什么!
是的,这点疼痛算得了什么!
几秒之后,咬了咬牙,迅速拔出了腰间的剑,插在了地上,然后再高高地举起在空中,
烈日下的剑,反射着血色的光,
他才不会认输,环顾四周,跟随自己的本家武士还有许多许多,海面上漂浮的平家舰船遮天蔽日,还有一搏之力,困兽也知死斗,何况人乎?
“父亲、哥哥,你们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们的,对吧......”用只能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接下来,他声音变得高亢有力:
“不要惧怕源氏的武士!
拿起你们手中的刀剑,斩开一条血路!
我们平氏一族,一定一定还能杀回平安京的,安德天皇和三大神器都在我们的手里,此刻!这里才是天下的中心!
源范赖、源赖朝、源义经他们,不过是曾经的败亡者罢了!我们要对付的,是不擅长水战的源家,
日月可鉴,皇天在上,
此战我军必胜!”
沉寂片刻,
“吼——!”
“吼——!”
“必胜!必胜!必胜!”
听到这句话的困兽武士们都举起了手中的兵器,远远的望过去,刀枪如林,他们的骄傲从未被失败抹去,
非平氏一族者,皆算不得人。
既然无处可逃,那就在海上决战吧!
远处,抱着的孩子的平德子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沉默不言。
多日的败逃下,她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糟糕,这几日,父亲和大哥经常出现在她的梦中,自己好像还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贵族小姐,
无忧无虑的自己,在兄弟姐妹的簇拥下,春赏樱,秋看枫,享受着人世间最顶级的繁华。
当时只道是寻常,美好的日子转瞬而逝,
看着手中熟睡的孩子,她抱得更紧了......
武家女子的宿命,也许就在今天,
文武双全、做着动员的平知盛,优柔寡断、陷入迷茫的平宗盛,精神恍惚、做好觉悟的平德子......
坛之浦的海面,曾经权倾天下的平清盛,他的最后三位后人,将迎来各自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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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我军舰船的水手与舵手,被敌方集中狙..杀了.....”
“报....,大......大人.....,水流的潮流方向,突然改....改变了....我们的船,动不了了!!”
“平行盛,平资盛,平有盛,包...包括平教经大将...他们——”
“他们怎么了?!”传令的士卒被急躁的话语打断了。
“为了避免被俘,都..都跳海自杀了”知盛听到这话,手中沾染无数鲜血的打刀,重重掉落在甲板之上。
红色的烈火,吞噬着平家的舰队,滔天的喊杀声与刀剑相击,已经越来越近了,这说明本阵快要被凿穿,
失去了舵手与水手,逆流而行的大部分船只,像陷入沼泽的巨兽,无法在前进一步,
越来越逼近的敌人,漂浮着无数尸块与羽箭,鲜血染红的海面,是血色的地狱。
属于平氏一族的黑色末日,在眼前上演。
平知盛惨笑一声,为了不致于被俘并且保存武士的荣誉,毅然决然地穿上了厚重的重甲,绑上重重的锚碇,
毫无犹豫,
纵身一跃投入冰冷的海水中,
他的举动像指令一样,
在附近不远处的平德子,也抱起怀中的孩子,背负着三神器,决然的投入了大海,
此时,海面响起了无数的“噗通”之声,眼见大势已去的众人,失去了生的信念,纷纷走向了末路。
即使是死,也要死的骄傲,
这几十年间,靠着垄断与宋国之间的海上贸易,构筑起来的荣华,如春梦般凋零。
日暮时分,坛之浦海战结束,悲痛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战场上,铺满海面的尸体吸引了无数鱼群在此进餐。
长达一天的鏖战过后,源氏武士们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擦拭着他们手中的剑,默默注视着这片充满血腥的大海,
残阳如血,如泣如诉,
正所谓,
祗园精舍之钟声,有诸行无常之响,
沙罗双树之花色,显盛者必衰之理。
骄奢者不得永恒,仿佛春晓一梦,
跋扈者终遭夷灭,恰如风前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