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一场大火，将这新修的寺庙点着了。
所幸这座寺庙平常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来礼佛，甚至就是普度也偶尔才来一下。
而他一般最多在这儿待上个几日，便会回长安城。
但不凑巧的是，这场大火发生的时候，普度正好在寺庙内静修。
当然，这火并没有伤到普度分毫。
反而是纵火人十两，被普度给抓住了。
咚～
十两被普度抓起来，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哎哟～”
他喊了一声，这一摔，弄疼了他。
普度此时望向燃烧的寺庙，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是喜是忧。
十两坐在地上，根本不敢动。
他知道眼前的人叫普度。
就是他手下的人将自己和师父赶走出原本属于他们的家。
就算这里重新建个寺庙，那也应该是自己的家。
自己放火烧自己的家，就算你普度是长安里的贵人，也管不着！
火烧得很旺。
风吹到脸上，都是热烘烘的。
普度瞭望着燃烧的寺庙，一时之间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此刻天上白云冉冉，地下火光漫漫。
寺庙在火里噼里啪啦的声音，混杂着周围鸟虫的声音，以及地上十两的呼吸声。
倒是让普度感觉到有一种别样的安宁。
自己本就想找个清静之处，让自己的心求得一时安宁，远离长安的纷争。
想不到这件事都没做好。
更加想不到的是，太子府的下人所找的清静之地，居然是抢占他人的家。
他们李家的人，无论上下，都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这时一位扈从一路小跑，从一人高的草堆里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披风。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普度身旁。
轻声道。
“大师，这火烧起来，风就会乱刮，万一中招了怕是会头疼，您还是披上吧。”
普度低头瞅了瞅披风。
料子厚实，颜色也是十分沉稳的藏青色，一看就是洛阳这等富足之地所产的高档货色。
普度默默地点了点头，扈从随即给他披上。
边系边问道。
“大师，这人该怎么处理，要不让我动手吧。”
扈从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地上的十两一眼，但那冷冷的语气一开口。
就吓得十两一激灵。
普度答非所问道。
“说好了，我一个人来，为什么太子还要派人跟着我？呵呵，就这么不放心我吗？”
“大师，说笑了，殿下不过是派我等来照顾大师，又怕打扰大师清修，所以一直待在这周围，我等不曾踏入寺庙一步。”
“这样啊，那多谢了，现在我不需要你们了，你们也不要跟着我，给你们一次机会，现在全部离开，否则...呵呵，你应该知道我的本事吧。”
“大师..这...”
扈从连忙低下头来，脸色变得铁青，额间甚至冒起了微汗。
“回去告诉太子，在长安城太子府，我是他老师，出了这长安城，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和尚，和尚不需要别人的保护。”
扈从仍然不敢说话，毕竟那是太子的命令。
常言道，说得越多，错多对少。
所以不说话才是明智之举。
见扈从装起了哑巴，普度懒得点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位扈从弯腰拜别，转身就走。
当他钻入半人高的杂草时，周围响起了阵阵沙沙声。
原来不止有他一人，还有许多人躲在这野草堆里。
十两心下一惊，他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就光凭这一点，他就更加确信普度的身份是有多么地尊贵了。
得~这趟脑下一热干出了傻事儿，今儿自个儿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不过也好，也算是死，也是死在自家门口的。
十两把心一横，整个人摆出一副大字，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嘴里直喊道。
“来吧~既然放火被抓，赶紧给我一个痛快吧！”
普度这才低头看了一眼十两，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笑着问道。
“不怕死？”
“哟～老子家都被占了，师父也死了，我从小在这儿长大，生活了四十多年，家都没了，这条命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来拿走吧！”
听到没了家这几个字。
普度的脸色稍稍暗淡了下来，似乎很有感触。
“是啊！家都没了，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看到普度自说自话，不知怎的，十两忽然有些气结。
急忙吼道。
“哼！还不是你的错，你们这些贵人，看上一处幽静之所，就想着要霸占，那你们考虑过原来主人的感受吗！一群该死的王八蛋！”
说着，说着，十两就哭了起来。
带着哭腔继续道。
“明明...我和是师父住得好好的，结果家被占了，还被拆了，还建个劳什子寺庙！对不起我教祖师爷啊～”
过了好一会儿，普度才歉意地说道。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差人将这破庙复原成道观如何，这样你又有新家了。”
不等普度说完，十两怒骂道。
“复原你个屁！你就算建得再好，那还是我自己以前的家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大和尚，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普度沉默了，眼里闪过迷茫，闪过怜悯，闪过悲伤。
这一幕幕都深深地印在了十两的脑海里。
只是当时，十两觉得是对方理亏，所以并没在意。
可事后细细想来，普度当时确实有些不对劲。
见普度有些示弱，十两便想在气势上压他一头。
“我虽然是道门中人，但也知道你们佛教以菩萨心肠普度众生，但你却带头作恶！你哪里还有脸面对菩萨！啊！”
“普度众生？”
普度看着十两，咧嘴一笑，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普度直喘气。
“你是失心疯不成？？”
十两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笑什么。
笑到最后，普度两只眼睛都笑出了泪花。
他轻轻擦拭掉两眼的泪花，长叹道。
“自己不醒悟，他人如何渡。自己若醒悟，何须他人渡。这世道，普度众生就他妈的是个笑话！”
说到最后，普度怒吼道。
“你叫什么？”
“十两...”
十两见普度普度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变得凶狠得很，看着他有些害怕。
“好！十两，既然你是道门中人，那我也用你道家的话来说一个浅显的道理，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也。你还记得吗？”
十两一愣，这不是道门典籍《常清静经》吗？这和尚怎么知道？
十两点点头。
普度双手背在身后，看着眼前的大火道。
“你道家遵从天地自然，什么东西属于你自然会来到你面前，什么东西不属于你，自然不能强求，自然而成道，是不是这个道理？”
十两坐了起来，又点了点头。
“但世上哪有这样的人？一个都没有，无论你道门还是我佛教，劝人向善有用吗？人人都能听归劝，懂道理，哪里还需要改朝换代，大隋又怎么可能灭亡，成就如今的大唐！”
“你说的话，我不懂！但你占了我的家！就是你的错！”
普度抬起手，走到十两跟前，给他的额头弹了一下。
十两一个吃疼，叫出了声，赶紧捂住刚才所弹的地方。
十分不满道。
“你干嘛！你弹我作甚！老道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可不要与你做这小孩儿玩的把戏。”
“疼吗？”
“你试试！很疼的好吧。”
普度指着燃烧的寺庙，缓缓道。
“你大半辈子，都待在你所谓的家里，而我千人阅尽，方知众生百面，到头来我的“家”也没了！你的家没了，你可以找我,我又能去找谁要回自己的“家”？”
十两被吼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心里面，只觉得这和尚有些发疯，一会儿笑，一会儿怒的，可嘴里说出的话，又是那么的有道理，自己从没面对过这样的人。
就在这时，十两腰间别着的一个小鱼篓，鱼篓里不合时宜地跳出一尾鱼来。
这是十两在放火前，去野外的河边里抓的，想着做今天的晚餐。
他下意识地想去抓那尾鱼。
可当他的手还未碰到鱼的时候，普度右手一翻，一股强大的吸力，将那鱼给吸到了手上。
十两急忙嚷嚷道。
“你干嘛！别抢我的晚餐！你们和尚不是都吃素的吗！你拿了也没用。”
普度看着手里的鱼，面无表情地对十两问道。
“你觉得这鱼可怜吗？”
“可怜个锤子，鱼生来不就是让人吃的吗！待会儿我还要将它煮成鱼汤！所以赶紧还给我！”
普度并没有还给他，十两也不敢去抢。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过了好一会儿，普度才悠悠然道。
“鱼是可怜的，它本是那么信任水，可惜最后还是水将它煮了。”
“你又发疯了..你这和尚真是...”
本想骂人的十两，忽然察觉到了什么。
他感觉这和尚嘴里所言，很像师父常说的禅机。
毕竟也是修行道门四十年的人，从小耳濡目染，就算再怎么没慧根，多少还是能感受到的。
于是他乖乖闭上了嘴。
普度继续道。
“信任是很廉价的东西，昔年大隋皇帝是那么信任宇文家，结果最后葬送在宇文家的屠刀之下，就好比树叶那么信任风，风却把它吹落在地，落叶永远也回不到枝头，我修行数十年，这世上最没有用的事情，便是劝人向善，因为你不找到原因，你永远也走不出困局。”
“只因煮鱼的不是水，而是火！吹落树叶的不是风，而是秋天的到来！杀了大隋皇帝的不是宇文家，而是最终得到天下的大唐李家！”
“大唐...李家？和尚，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是犯忌讳，可是会没命的！”
“哈哈哈~”
普度开怀地笑了起来。
“多年后，我才想明白，为什么大隋就一定要灭亡，信任是廉价的，而忠诚是因为背叛的砝码不够罢了，这个天下当真是不顺我心！”
普度将手中的那尾鱼，越捏越紧。
直到手指深深刺入鱼的身体里。
十两看在眼里，直呼心疼，厉声吼道。
“既然你不喜欢现在的天下，现在的大唐，有本事就像隋朝覆灭那般，把大唐灭了呀！在我面前趁什么能。”
轰隆！
天空一道闪电在云层中飞驰而过，雷声震耳欲聋。
刚才还好好的天气，此刻乌云密布起来，慢慢地下起了细雨。
随着雨水的越来越多，燃烧的破庙渐渐熄灭了。
普度愣住了。
他的眼睛看向被熄灭的破庙，整个人豁然开朗。
“呵呵..哈哈哈~没错！你说得没错！为了活着我入太子府，唤仇人做主公，无论人前人后，这心里沉重也好，轻盈也罢，但从脚底到心里，终究是蔓延的疼痛，甚至有时候这心里疼的都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普度将手里的鱼一扔，抱住双肩将他提了起来。
一脸兴奋道。
“没错！没错！做人为什么要这么瞻前顾后，想到就去做！只要心里痛快了，比什么都强！能灭掉大唐！哪怕成为史书中的坏人，那又如何！管他什么生前身后名，只要我成了！我就站在他们面前，借给他们两个胆子，我且看看谁能把我怎么样！哈哈~没错呀！没错！百年之后，就算给我泼脏水,我又听不到！”
“你..你当真要灭唐？”
十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这也太疯狂了些。
普度放开他，自信且兴奋地没入了一人高的杂草里，无论雨水如何打在他身上，他也只管向前。
嘴里念叨道。
“这雨，出生于天，死于大地，中间的过程，便是人生，我之所以看着雨水，不看天不看地，事实上我看的也不是雨，而是这雨的一生，这便是人的生与死，看破生死！才有生机！”
普度的脚下无论如何沾染泥水，他仍然笑着走了下去。
十两不明白，对于正常人而言，在面对风雨时，不都应该在檐下躲雨吗？
哪怕是借伞披蓑，向他这般宁在雨中前行，也要选择继续走下去。
到底是为什么？
而对于普度来说，今天他做了一个决定....
所以既然抉择了，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