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很长一段时间沉默。
这一次,李青率先打破沉默,道:
“京卫武学要放在募兵制之后,京察要放在京卫武学之后,按理说,这些话我本不想这么快告诉你,今日我知无不言,你可知为何?”
“因为你喜欢钱,因为那三百两黄金!”朱厚照闷声说。
“你竟然这么想我,那这君臣关系不要也罢。”李青撂了脸子,淡淡道,“从今日起,我就是为太上皇诊病的江湖郎中,朝政的事……另请高明吧!”
朱厚照呵呵,情绪没有丁点波动,道:“你不用东拉西扯,更不用掩饰,朕怀疑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今日才确信而已。”
“我东拉西扯?”李青嗤笑。
朱厚照抽冷子猛地起身,上半身前倾,双手急速抓向李青……准确说,是李青的脸。
不动如石,锁定目标,蓄势待发,迅捷如风……
“阿哒~!”
“砰!”
朱厚照甚至都没看清李青动作,只觉眼前一花,继而一股不可抗力的巨大推力袭来,下一瞬,周围事物急速远离……
“扑通!”
跌落在地上,又连打了好几个滚儿,他才勉强止住身形,再抬头,一脸懵逼。
“抱歉,这段时间老是被人围殴,我养成了正当防卫的本能。”李青起身上前,饱含歉意,“皇上你没事吧?”
朱厚照低头一看,只见胸口前一个大脚印子,鞋底纹路清晰印在龙袍上。
疼倒也不算疼,就是……太气人了。
“你他娘放肆!”朱厚照震怒,手舞足蹈,如一个没打赢架的孩子一般,气急败坏。
“你看你……,我又不是故意的。”李青拉他站起来,道,“谁让你搞偷袭来着,你还生气了。”
朱厚照兀自生气一阵儿,哼道:“不管你承不承认,朕都已认定。”
“嗯。”
“嗯……?”朱厚照很不满意他的反应,“你就不感到意外?”
李青无所谓笑笑,用近乎老人哄孩子的口吻道:“你开心就好。”
“……”朱厚照愤懑。
“好了,说正事。”李青严肃下来,道:“我之所以提前与你说这么多,其目的是想磨炼一下你的性子,明白吗?
不知不为;知而先不为、引而不发、谋而后动;这是两码事。”李青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不能挂在嘴上,要烙进心中……”
朱厚照还在气头上,哼道:“又说教?”
“烦了?”
“……还是说说长生的事吧!”朱厚照闷声说。
李青摇头。
“还不承认?”朱厚照嗤笑,“都这会儿了,嘴硬有用吗?”
“那你要这么想……你开心就好。”
“朕不开心!!”
“不开心我也没办法。”李青耸耸肩,道,“古往今来,有哪位皇帝得了长生?
秦皇,汉武,唐宗……,多少皇帝追求长生,可有成功的先例?”
李青摇头:“长生不过是镜中水月罢了。”
“你呢?”朱厚照道,“你怎么解释自己?”
“没人可以长生不死,谁都一样。”李青说,态度上,依旧模棱两可。
不承认,不否认,不自证。
总之……啊对对对。
你说啥是啥。
朱厚照气郁难当,真想痛扁一顿李青,奈何……这厮还手,且敢下重手,自己打不过。
末了,朱厚照道:“你以后还叫李青吧!”
我李青都叫了一百好几十年了,弄得还跟占你便宜似的……李青好笑点头:“你开心就好!”
“不准再说这句!!”朱厚照咆哮。
李青无语:“咋又急……”
“娘的,欺朕太甚,朕跟你拼了!”朱厚照狂怒,梗着脖子冲上前。
“@#¥%……”
“舒服了吧?”李青俯视朱厚照,问。
朱厚照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鼻子哼了哼,懒得动弹一下。
“少年人最易上头,这点不好,你要改。”李青笑眯眯道,“老话说的好: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坏身体无人替。你看我,我就不气,都是让人生气,少年,还得练。”
朱厚照不气了,也懒得反驳,就一直望着湛蓝天空,心平气和。
许久,他道:
“李青你累不?”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觉得自己累,自己委屈,自己吃亏……”李青轻笑说,“其实啊,自以为的苦累在旁人看来,非但不苦,还羡慕的紧呢。”
“你这是在点朕啊!”朱厚照说。
“那你要这么想……”李青顿住,正色道,“九五至尊,四海共主!心之所想,念之所动,牵动整个大明天下。万里江山,百兆生民,因你哭,因你笑。谈苦累……是否太自私了呢?”
“可朕……也是人啊!”朱厚照道,“说起来,朕也才十六岁。”
李青嗤笑:“太祖十六岁时过得是什么生活?”
“朕觉得……放牛也挺好的,看草长莺飞,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惬意悠闲。”
老朱的草根生涯并未隐瞒,后世之君知道,官员知道,天下人都知道。
——大明太祖是放牛娃出身。
可这,并不是污点。
“呵呵,你在想屁吃呢?”李青都给气笑了,道:“牛病了,瘦了,都是你的责任,膘长得慢了主家都会拿你是问,轻则言语责骂,人格侮辱,重则直接抽你,饭不给你吃……”
“再看看你,你过的什么生活……”李青道,“大明的心尖宠儿,打一出生就享受着最最顶级的待遇,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锦衣华服,有人陪你玩,有人陪你疯,最顶尖的饱学之士教你读书……
多少人一辈子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大字不识,娶不上媳妇儿,可你呢?
你前几日妙不可言时,咋不觉得苦累?
那般年轻,那般漂亮,那般身段的女子,取悦你,讨好你,满足你……你若生在百姓家,想你都不敢想自己会拥有。你只有艳羡,只会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可现在……只要你想,你可以拥有许多。”
李青讽道:“享受的时候理所应当,干活的时候又觉苦累,咋?好处都让你占尽,别人也别活了呗?”
“你又骂我……”朱厚照苦笑,“道理我也懂,可……皇帝也是人啊,好似都觉得皇帝就应该英明神武,无所不能,让所有人都开心,满意。可我做不到,我心好累,我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李青在他旁边坐了,盘着腿,道:“没有人会对当下生活满意,好了还想好才是人性。人人都想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可又有几人由己由心?我们都一样!”
朱厚照没再说话,枕着双手,望无尽蔚蓝。
许是被李青揍了一顿,乏了,又许是太过放松,没一会儿,竟睡了过去。
李青没打扰,悄悄给他渡了股真气降温,以防在这盛夏中暑。
…
少年人的年纪,没什么过不了的坎。
再苦再累再憋闷,只要饱饱睡一觉,什么就都好了。
那满满的朝气,可以冲刷掉一切不美好的东西。
“嗯~呃啊……”
朱厚照伸了一个长长懒腰,臂绷直,脚如勾,目测能长半寸高。
打了个滚儿,从地上爬起来,只觉浑身舒爽,连带着糟糕的心情也一扫而空。
拍拍身上的土,自顾自走到井边,打上一桶井拔凉水,捧水洗脸,冰凉敷面,更让他精神抖擞。
“都申时了啊……”朱厚照扭了扭脖子,转眼瞧见李青还在躺椅午睡,当即抽冷子一声喝,“李青快醒醒,下雪了,下大雪了!!”
李青一个激灵,豁然起身。
艳阳高照,满耳蝉鸣。
愣怔了下,他勃然大怒:“嚎什么嚎?又想学习拳脚啦!?”
“这就急啦?”朱厚照心头畅快,哈哈笑道:“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坏身体无人替。嗯…,还是老话说的好啊!”
他可算体会到李青的快乐了。
原来,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快乐会加倍!
朱厚照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放心,朕知道分寸,不会过于操切。杨一清过不久就来京师了,募兵制的事还要与他好好议议,你现在也清闲,查漏补缺一下。”
李青重新靠回椅上,懒懒道:“我现在被免除了太子太师,没资格进宫议政。”
“没关系,朕可以带他过来。”朱厚照驻足,乐道,“禅宗有一则典故,大体是说,师父向弟子展示移山大法,结果打坐半日仍没把山移过来,师父便说:山不过来,我过去。
于是,就站在了高山之上。”
朱厚照说教:“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做人做事要懂得变通,当做一件事用一种方法行不通时,不妨换个角度,换种思维……,你呀,还得练。”
扎了李青一刀,朱厚照快乐再次翻倍,哈哈大笑着出了门。
李青呆了阵儿,扶额苦笑:“这小东西,什么时候研究禅宗了,该不是被小云给带的吧?”
离傍晚还有挺长一段时间,李青坐起身,开始思考募兵制,京卫武学,京察,相关事宜。
尤其是京察,李青觉得若能设为永制,利远大于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