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多么绝望的时候,人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又是在多么无助的时候,才能低声下气,放下任何尊严。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林殊愣住了。
她慢慢转过身来,才真正看清了站在院中低头哭泣的孩子。月光不留情面,照不在她的身上,她站在那一小撮黑暗中,发出着最震动人心的哭声。声音不大,却是林殊第一次听到从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她再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声音是那么令人悲伤。
林殊终究还是没狠下心。
“你会说话?”林殊与我坐在桌前,在烛光下,她也看清了我身上的摔伤,心中为自己的冲动自责。
我迟疑,还是点头。泪痕在脸上还没有被抹去倒显得我的样子有些傻里傻气。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话。我以为……”
我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既然你会说话,我总不能再叫你小哑巴吧。”林殊沉思道。
我还有些不适应,吞吞吐吐说道:“林小隅。”
“林小隅?”
我点点头。走到案前,提起笔,这次提笔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恐惧,心中倒是安定下来不少。许久没有写字,我落笔更显得生疏,但那种被公子从骨子里刻入的,不能释怀的烙印。是不可能随着时间消散的。林殊见我一笔一划写出:林小隅。
三个字。
端正大方,清新飘逸。仿佛携着飞仙以遨游,同长江奔腾,从纸上跃出的生生不息,绵绵不断。
林殊大惊:“你这字。”这字,绝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写成的,从字上折射出的气质。并不是眼前这个怯怯诺诺的傻孩子所拥有的。
林殊捉住我的肩膀,着急地问道:“你怎么会写出这么……这么惊人的字。”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到。害怕地躲进帘后,缩在角落里,抱成一团。
林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无奈长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你的字,你怎么能是一个乞丐?以你的字,你告诉我,这是谁教你的。”说着,走到我身边,也蹲下来。
谁教我的?
“我……我丈夫。”
“你这么小就有……”林殊惊讶道,他说这话时,发现我的脸色变得惨白,随即问道:“那他人呢。他在哪里,怎会让你一个人……”
我拼命摇头,不想回忆起那些虚无缥缈的过去,“他走了……他走了。”
“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抓着自己的头发,一阵一阵痛苦的回忆慢慢蔓延。
“你丈夫是什么人,能写出这样的字,定然不是普通人。”
他是什么人。我如遭雷击,原来我和公子相处了那么久,甚至谈婚论嫁。令人讽刺的是,我竟除了他是刘府公子之外,其余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红着眼看向她:“你别问了,我不知道。你别问了,别问了。”林殊知道戳中了我的痛处,没再问下去,只是递给我一杯茶水,轻柔地拍扶着我的背,语气温和地说道:“想不起来就不想了。说说看吧,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要我跳舞。”
“你……你不生气了。不赶我走了?”我小声问道。
“不生气了好不好。话说你哭起来真是难看啊。就像我欠了你几千两银子一般。”林殊难受地抚摸着自己的额头。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她怎么着了。
“如果你不去。我会死的。”我把头埋进两膝之间。
林殊大呼:“怎么回事。”
“我丈夫可能回他的家乡了。我……我一个人来不了大晋。我我我答应李沁人……答应她要让你跳舞。不然我就……我就去喂喂狗。”我抓着林殊的手臂,悲痛欲绝:“我知道我现在很让人讨厌,我知道我现在跟那些苟且偷生的人没什么区别,可是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想找到我的丈夫啊!如果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了。”
林殊沉思,我恳求地说道:“你会帮我的吧。林殊,你是那么善良的一个女孩儿,你会帮我的吧。你一定会帮我的吧。”我现在逼她帮助我的样子我自己也十分厌恶,但我不得不说,我不得不逼她。
林殊惊讶在我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也在意我口中要寻找的丈夫,她吞吐地说着:“我不是不帮你……只是,我……我不会跳舞。”
“不会……?”我松开抓住她的手臂。仿佛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沉入海底。
“不过……”林殊站起身。她走向橱柜,从橱柜中拿出一柄明晃晃的剑:“我会舞剑,不知道这个可不可以。”那柄长剑浑身晶莹通透,剑柄看得出是上好的木材所制成。剑尖锋利无比,散发着令人震慑的寒气。
“我可以去舞剑,但不是用这一把,你去向李沁人要一把木剑,明日正好是丽姬花苑的名花大会。我去舞剑,定会为她再招揽一番生意。如此,她便不会为难你了。”
林殊将宝剑放回剑匣中,转过身来看我,语气中似是隐隐不快:“但是我帮你,并不是因为我心地善良。自这之后,我会去向李沁人将你要过来,你必须一心一意服侍我。我要你做什么,你也不能拒绝,还有……跟了我之后,把你那为命不择手段的嘴脸放下,我林殊不会让你那么轻易死的。”
我点头。泪光闪闪。
“你叫林小隅……”林殊思索着,豁然道:“你叫林小隅,那以后我叫你小隅吧。”
“谢谢你……小殊。”
“你叫我什么。”林殊猛然问道。
“小殊……”
“唉唉唉,虽然这个名字显得我很没格调,但也比你一直叫我心地善良的女孩好。”林殊满脸嫌弃。
我笑了。
满脸嫌弃的林殊又嫌弃一番:“果然你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快把面纱带上,真受不了你。”她走到窗边,抬头望着天口中皎洁的明月,月光把清冷留在了她的面庞上,如梦似幻。她明日便要露面,那该会惊艳多少世人。
虽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舞蹈,但李沁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自己日日夜夜像祖宗一样供着那小妮子,她都死活不开窍,没想到这小哑巴还真有办法。不跳舞就不跳舞吧,只要能露一面,终归是好的。
满面春风的李沁人一口气拿了四十把木剑供我挑选。我不懂剑,便和刘沫一起全部搬回了画中仙。林殊正在写字,昨日被我的字惊艳之后,林殊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与大家之间的鸿沟,勤学苦练。
我与刘沫进屋时,林殊的毛笔被吓到了地上。
“你们……在做什么。”
“小哑巴不是说你要剑吗,沁人姐姐便拿出了丽姬花苑所有的剑,我们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索性就全部搬回来了。”刘沫替我解释道,解释时还十分自豪,仿佛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林殊拾起毛笔,道:“只不过去舞个剑,随便拿一柄就是。你们这搬过来,难不成放在我房间?”
“说对了。”刘沫和我刷刷地将剑放下。
林殊气从中来。走上前,随便拿了一柄,再用那柄剑挑起剩余三十九柄,尽数被她挑进湖中。
林殊道:“为了惩罚你们两人脑子不好使,今早你们就把湖中的剑全部捞起来吧。”林殊淡漠地说道。
刘沫哭唧唧地看向我:“我们哪里错了,殊儿她就是这怪脾气。”
林殊才不管我们的闲言碎语,继续练她的字去了。我关注的则是林殊刚才行云流水的动作,她是如何用一柄剑,挑起三十九柄,再将它们全部丢进湖中的?动作流利自然,我完全没看清。丽姬花苑的名花会是在夜半时分,空前盛况。
我好心提醒她:“马上就是名花会了。你不练练吗。”声音细细小小,清清雅雅。
刘沫惊呆,看着我的目光带上鄙夷:“你会说话?声音还……还那么好听。”
林殊和我都无视了刘沫的话,林殊摆摆手:“不练不练,我自恃天纵奇才,何须?”
我只道是如她所说的那一般。便没在多劝,拉着刘沫便跑出画中仙。我和刘沫任劳任怨捞了一上午林殊扔到湖里的剑。等到午时,捞的差不多时候,我才和刘沫悻悻回到画中仙,林殊却趴在案上睡着了。
刘沫一肚子火,想把她从案上拉起来。我及时制止住她,小声做了个“嘘”,提醒她不要冲动。
刘沫冷静下来,才发现桌上已经备好了饭菜,这才平息下怒火。
不过顷刻之间,她又要冲过去打人了。饭菜是有,不过已经被林殊吃了大半,剩菜残羹,杂七杂八放在桌上。
我倒是习惯,觉得已经十分不错,林殊还能想到我们,连哄带骗也把刘沫劝住了。我与刘沫把剩下的饭菜吃个精光。
刘沫打了个饱嗝,提醒我到点记得带林殊过去之后就划船走了。我本来想把林殊抱到床上,可是抱她的时候,没想到这家伙重的惊人,我左左右右无论如何也抱她不起来。放弃这个念头,我把衣服搭在她身上,自己坐到案前练字。
恍惚间,又想起公子教我的手法,一横一撇一拉,字字刚劲有力。
林殊熟睡时也十分好看,我实在是不晓得女人中有谁能与她媲美。那是一种清纯无瑕的美,让人忍不住想要得到的美,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此时此刻一定控制不住我自己扑倒她了吧。如果是公子呢,遇到这样的美人,公子会说什么。罢了罢了,我还是赶紧练字吧。
如此,我便一心一意写字。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时,天色也渐渐暗下来。我站起身,林殊仍睡得熟。我拍拍她的肩膀,林殊微微睁开眼,带着一种极不情愿的撒娇语气道:“是到时间了吗。”
“嗯,你该换衣服了。”
“好吧好吧。”林殊望向衣橱上搭着的紫棠色轻纱襦裙,懒散地说道:“就那条吧,你将她拿过来,顺便再在衣橱中拿一张面纱。”
“好。”我将面纱和襦裙取到她面前。
她点点头,道:“你先出去。”
我无动于衷。
“我不会跑的,你放心吧。我林殊说话算话,难不成……”林殊的鼻尖碰上我的鼻尖,玩谑地说道:“难不成你也觊觎我的美貌,想看看我的身体?”
我被她说的满脸通红,赶紧跑出了画中仙。在露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个林殊磨人得很。
大约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林殊从画中仙内款款走出。
紫棠襦裙十分合身,我的印象中她也只穿紫棠色的裙子。画了一点淡淡的眼妆,整个人看起来水灵灵的。她的发髻只梳起来一半,还有一半懒散垂在脊背上。更为撩人的是她若隐若现的胸口。让人浮想联翩。葱指纤纤,肌肤如雪。
恐怕只有“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才能应景了吧。林殊看了我的反应满意地点头:“不错,我也觉得我今日美得不得了呢。小隅,你这眼神是……爱上我了吗。”
“我……我才没有。”我急忙低下头。
“罢了罢了,逗你玩的。瞧你这不知趣的样子。”林殊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剑呢,赶紧拿过来给我啊。我快些舞了剑就回来,今晚你要跟我一起睡,弥补我心灵上的创伤。别急着拒绝,我倒想知道你为什么跟别人一起睡不着。”
时间不多,她也没再继续挑逗我,匆匆拉着我上船去了丽姬花苑的前厅大殿。
话说我还从来没有来过前厅,更别说前厅最豪华的大殿了,以前出丽姬花苑的时候都是走后门。
像我这种卑微的下人,是没有资格去前厅的。大殿是单独的一间大房子,门口有左右两根大金柱子。房中房外,男女间的笑声不绝于耳,大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来往的女人个个貌美如花,男人也是风度翩翩,与我想象中的那种五大三粗,肥丑肥丑的男人截然不同。
看见我诧异的表情,林殊又猜出来三四分:“怎么,觉得这里的男人应该是地痞流氓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