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你的措辞不太恰当。”克雷顿说。
朱利尔斯举起双手抓挠自己的长发,好像这样能让自己的憋屈全部被梳理出来。
“这能是我的问题?谁知道这群乡巴佬有什么忌讳?!”
他说得没错,克雷顿也是乡下人出身,但也没料到事态会演变成这样。
“你刚才要是把那老头按住就好了,我就不信他能打赢一个狼人!”法师狂热地一挥拳头,就差没有直说让克雷顿跟他回去打一架了。
克雷顿可不会响应这种期待。
“别说胡话了,要是和他打上一架,没准我们都走不出这个镇子。”他警告朱利尔斯。
巴特努比热沃要大许多,但他对于小镇子的潜规则也有所涉猎。
像这种连蒸汽磨坊都没有取代水力磨坊的传统小镇,里面的居民在此长安久居,彼此沾亲带故,得罪一個就是得罪一群,要是那个外乡人真是死在本地人的手上,那他们就该小心行事,掌握足够的证据再出面揭露,或者悄悄杀死那个人。
尸体扔在湿地里不到一周就会消失,这对谁都一样。
朱利尔斯泄了气:“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在这儿等一会儿,等到丹尼出门,我们单独和他聊聊。”
..........
乡下的厕所都建在居住的建筑之外,因此只要丹尼还活着,他就必须出门。
克雷顿和朱利尔斯很快等到了想要的机会。
他们在不远处的篱笆后面窥视着劳伦斯家的门口,看见老首饰匠的儿子出门,克雷顿就立刻带着法师过去将他拦住。
丹尼看到他们的时候表情很不自在,显然没有想到这两个人还在外面等他。
“我知道你们有一些问题,但我现在没空,我们一会儿再说好吗?”他绕过去,一边抬起手掌对准他们虚推一边朝着室外厕所后退:“就一会儿。”
克雷顿不打算让他如愿,直接绕到另一边堵住他的去路。
“就几个简单的问题,很快就好。”
当人急着上厕所的时候,他撒谎的水平会大幅度下降——这是某个职业拷问官在喝酒时告诉克雷顿的小知识。
一个高六尺半的大汉的请求通常没有人会拒绝,尤其是在他坚定地挡住前路的情况下——丹尼无奈地停下脚步,站在克雷顿和朱利尔斯的中间,他妥协了。
“好吧,你们快问。”
“那个外乡人还和谁接触过?”克雷顿询问时密切关注青年的神色变化。
除了被拦截的惊讶,他看起来有一点疑惑,但整体还算自然。
“你们现在是住在旅馆吗?老板小裴伦就见过他。”丹尼略作思考就对答如流,看得出来他真的很急。
“那个外乡人长什么样?”
“那个男人长着一只鹰钩鼻,赭色长发披到肩膀上一点的位置,看着大概二三十岁,”
“好极了,谢谢你的配合。”克雷顿从丹尼的前路上移开。
“祝你方便愉快。”朱利尔斯朝他挥手。
首饰匠的儿子见了鬼一样跑走了。
......
当他们返回旅馆,正见到裴伦在门口铲雪。
旅馆外也有一些露天的长条桌椅供客人休息,不过现在还是大白天,除了他们几个没别的人在这儿。
克雷顿向小裴伦复述了一遍丹尼口中的外乡人长相,后者沉思片刻,却摇了摇头。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上个月来镇上的外乡人太多了。”
“镇上都有谁来?”克雷顿问他。
裴伦放下铁锹,掰着指头细数:“有巡回表演的马戏团和游巫,还有一些来找工作的人。他们喝酒后闹了不少事,然后又离开了。再后来城里来了一伙儿教士和卫生局的公务员来给镇上做卫生情况调查,还有当兵的和他们一道,他们在这儿住了一阵,又带走了一些身体不舒服的人去城里接受治疗......”
他算了算,上个月见过的外乡人竟有四五十个,而且大部分人都上过牌桌,他根本记不得有谁和丹尼一起赌过,只记得丹尼似乎有和谁打了一架,还受了伤,因此一直闷闷不乐。
至于那些容貌描述——很遗憾,它们并不出众,没有给裴伦留下深刻的印象。
克雷顿皱起眉头,继续追问:“那镇上最近有谁去世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裴伦警觉起来。
中尉拿出项链。
“你还记得它吗?”
裴伦看着它,又看向克雷顿,他点点头:“当然,你来的那个晚上问过我。”
“我们收到它的时候,上面沾满了血迹,所以担心它的主人受了伤。”
克雷顿扭曲了一些事实,又用委婉的措辞表述了担忧,最后又补充道:“我们刚刚去了劳伦斯先生的家,已经确定这条项链就是他打造的,但他和丹尼先生都没法联系到那个买家,丹尼先生只记得他和那个人一起在旅店打过牌,所以我们才来找你。”
裴伦脸色稍霁。
无论如何,这听起来不是在做坏事。
但可惜的是,他依旧帮不上忙。
“如果你们实在想知道那条项链属于谁,不如去问问教堂的神父和教士。”
“因为他们和女性往来的很密切?”朱利尔斯插口问道。
裴伦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个人,确定这个人的想法比发型更加离奇。
“不,是因为忏悔室的窗口很低,神职者在里面只能看到忏悔者的胸口。要是他们有看到这条项链,一定会印象深刻。”
镇上的人不算很多,神职者每周又都会主持一次礼拜,多年以来几乎可以认得每一个人。忏悔室的窗口设置得低矮对于他们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只是让忏悔者自己觉得好过一点而已。
小地方的教堂都是这样的。
克雷顿觉得这个建议很好,他决定下午就去。
现在离中午还有一个小时,他们还够休息一会儿,在旅店解决午餐,也正好能等到伊恩的调查结果。
他向小裴伦道谢,然后进屋上楼。
朱利尔斯跟在他身后,两个人把老楼梯踩得嘎吱作响。
“要是运气好,我们今天就能找出项链的原主人是谁了。”中尉乐观地说,他的体重也不算轻,木板在他的脚下剧烈呻吟着。直到他走上二楼才有所收敛。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肯定不行了。”
朱利尔斯还是那么擅长令人扫兴,但他说得一点毛病也没有,中尉现在显然不属于“运气好”的那个行列。
他正扶着旁边的栏杆朝自己的房间走,听到这里泄气地往下一拍。
这一拍用力不算大,但栏杆以及下端连接的几块地板都猛地向外倾斜,包括克雷顿脚底的那一块,他沉重的身体随着地板下陷也朝外歪斜。
长条的横木久经风吹日晒,早已不那么坚固。
在外力的摧折下,它不堪重负地断裂,克雷顿直接从破口摔了下去。
朱利尔斯的反应不够及时,只能眼看着他消失在栏杆的缺口间。
包裹着黑色大衣的沉重身体像石头一样砸在地面,那里垫的是裴伦还没清理的粗粝积雪,两者碰撞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那是多么惨烈的摔击。
“七重地狱啊!”
裴伦扔掉铁锹悲呼着跑过来,只是还没等他伸手去扶,克雷顿就已经站起来了,他拒绝了裴伦的搀扶,站得像一杆标枪,满头花白让他看上去更加成熟了。
“我一切都好,只是你的旅店该好好修缮了。”
“你用不着担心,他结实得很。”朱利尔斯也在楼上喊道。
得知客人没什么事——至少不愿意把这事归咎到自己的头上,裴伦松了口气。
他抬头看向栏杆的断处,正在二楼房间的第三扇门前,不禁哀叹起来。
“果然是这样,肯定是阔克先生把那里走坏了。”
克雷顿之前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他知道裴伦看的那个房间属于画家楚德的随从,因此立刻把两者联系起来。
这就有点奇怪了,他自己看着也不算轻,但裴伦好像从来不担心他压坏了什么。
那个阔克先生到底是有多胖?
就在这时,那扇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极宽的人从里面走出来张望。克雷顿吃惊地看着他,哪怕站在一楼,中尉都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态不同俗流。
他比常人只稍高一点,但体型极为敦实肥厚,堪堪能从门框里挤出来。毛呢的礼服套在他身上就像是有人突发奇想决定给土豆保暖,而在那张盘子似的脸上,一对甲虫似的黑眼睛又圆又亮,却难以给人智慧的感觉。再往下看,肉乎乎的鼻子和嘴唇相比起脸盘都显得小巧了,给这个汉子平添了几分稚气。
而更让人难以忽视的是,他的脸上还有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如果这位阔克先生不怎么出门,那只有可能是他的主人画家楚德给了他一巴掌。
说鬼鬼到,二楼的第四扇房门打开了,楚德从里面走了出来。
室外的声音如此吵闹,想让人听不见都难。
他看了看走廊边上缺损的栏杆,还有楼下看着这里的人,又转头看到出门的阔克,丑陋的脸立刻扭曲起来,眼中喷出恶毒的火焰,抢前几步走到自己的随从面前又甩了一巴掌过去,这一下还打在同样的位置,给之前的印记增光添彩。
“你又把事情搞砸了!”他恨恨地说。
胖随从没有任何反驳,只是捂着脸。
楚德先生回头冷冷地扫了一眼楼下、还有走廊里站着的朱利尔斯,没给他们解释现况的机会就推着自己的随从进了房间。
所有人都听到了门锁上的声音。